你见过最最最‘毁三观’的事情是什么?
(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请谨慎评价。)
“喂,妈,怎么了。”
“那个嫁了三次的憨包姑娘死咯。”
“她不是去年才结婚吗?”
“就是咯,说是生娃儿大出血,婆家那边只管娃儿,死咯都是娘家这边接回来的哦,造孽哦......”
我放下手机都还有些愣神。
第一次听说她嫁人的时候,我刚参加完高考,今年听说她的死讯,我大学毕业快半年了。
1
我的老家在山里的乡下村里,但我父母争气,在我上初中之前我跟随父母住在镇上的出租屋里;在我上初中后,父母便在城里买了套小房子,父母为了我的学习,总是不遗余力的想要给我更好的教育环境。
甚至为了少听闲话,在镇上读书时,我便很少回老家,搬进县城后,回去的次数更少了。
大家都说我幸运,在那个农村家家户户都在拼男孩的年代,我是少有的独生女,我也觉得我好幸运。
可这四年,我回了一趟又一趟。
四年多前的盛夏,我刚高考完。
完成了人生大考的学生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珍贵的,我悠闲地躺在家挺尸,晚上的时候听父母提了一嘴,同村王家那边的憨包姑娘要结婚了,婆家是我妈妈那个村里的,妈妈叫爸爸还是回去送个礼,走一趟。
这是小傻子第一次结婚,刚满18,能结婚的年纪,我也刚满18。
我没在意,老家的婚丧嫁娶和我没关系,酒席我都不太愿意去搂,彼时的我正闹着让父母答应我的毕业旅游,撒娇卖乖的得到父母允许后,我便拿着这么些年攒的部分压岁钱以及父母的赞助资金和朋友踏上了征途。
我在外面浪了两个星期,落日长河,大漠孤烟去看了;雾霭沉沉,烟波缥缈也观赏了;海上生明月也体会了,我扒拉着相册里的照片如数珍宝,爸爸妈妈也乐呵呵听着我说。
炫耀结束我便继续了我的躺平生活。
那是我继续躺平大业的第三天,晚上六点过的时候我弄好了饭菜等像往常一样等着做小工的父母回来吃饭,可眼看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
“喂,妈,你们那些回来。”
“佳佳你自己吃,我和你爸爸要回老家一趟,死人咯。”
就这样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那个小傻子不幸的开端。
小傻子并不是天生的傻子。
妈妈说他是因为小时候发烧,她奶奶不愿意花钱送她去医院,就找了些土方法,但很显然没什么用,小傻子烧了两天两夜,烧成了傻子。
后来可能是因为愧疚,她奶奶自己照顾着她,就连吃饭都是追着喂。
小傻子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个傻子。
他的母亲便是有些智力低下,这个男人很不幸,他遗传了他的母亲。
他家里还有个妹妹,妹妹很幸运,甚至妹妹很聪明,考上了大学,嫁给了律师,村子里都在说为什么哥哥遗传了妹妹没遗传。
小傻子的第一个婆家刚开始谈的不是小傻子,而是另一个更小的小傻子,但那个小傻子年龄太小,领不了证,他家便把目标转向了小傻子。
彩礼6万8,正正规规办了酒席,还是没能领证,法律不允许。
我的爸爸去吃了酒席,见证了全程,我没去,我正在追逐远方的的路上。
爸爸说,两个傻子估计都不知道是干嘛。
我也不懂,两个傻子结婚生子,为了什么呢?
他们说为了传宗接代。
在他们新婚后的第十七天,小傻子的丈夫早晨起来独自一人去放牛。
临近中午,牛回来了,人没回来。
他的父亲赶紧跑去坡上找人,最终在山脚水电站附近,找到了已经断气的儿子。
这个被生活磨砺的父亲瘫坐在地上,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尸检结果是被马蜂蛰死的。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小傻子的婆婆坐在堂屋的地上,崩溃的吼叫。
“妈,你别哭了,咱得为哥哥求个真相,哥哥不能就这样死了。”
尸检是妹妹提的。
“我的儿啊,才刚刚结婚,都没留个一儿半女的,怎么就没了啊。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子啊。”
“妈,还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
小傻子的小姑子安慰着崩溃的母亲,我不知道他的妈妈是否懂得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这个母亲很伤心。
男人的父亲沉默的坐在门槛上,拿着烟杆,抽着叶子烟,也就不到五十的年纪,却在这一瞬间佝偻了背,白了头发,眼里尽是担忧。
都说喜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聚在了他家院子里,窃窃私语的讨论着小傻子的去留,酒席总是八卦传递的好地方。
“怕不是结婚日子没选好。”
“囊可能,估计是这个憨包姑娘克他。”
“他家没请先生算啊?”
“两个憨包结婚,哪个去给他算这些,找得到就不错咯。”
“晓得这哈这姑娘是留在他家还是送回去哦,要是送回去怕是要退彩礼哦。”
“天,送回去?就她家哪个爸爸,生病了还问这边拿了一万块钱。你送回去也只是白送,彩礼拿得回来个鬼。”
“也是哈,这才结婚十多天,晓得这姑娘怀起没得哦,要是生个儿子下来传宗接代,这彩礼才不亏哦。”
“没怀也可以怀的吗,他爸爸还年轻。”
有人恶劣的说。
我站在人群中感觉有些反胃,转身走到了角落。
男人家里请先生开了路,办了酒席。
我那几天都跟着父母去吃饭,在葬礼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小傻子。
凌乱的短发,脸上泪痕交加,鼻涕流到了下巴。
上身穿着非主流时期的花短袖,可能没人管她,里面没穿内衣,胸型十分明显,我看见很多人的视线都似有若无的从她胸前划过,甚至有男人借着酒席人多,故意从她旁边走过时撞在她身上,有妇人拉着她进家重新穿上了衣服。
一条脏兮兮的灰裤子,膝头是跪地时粘上的泥土,脚下一双塌底的拖鞋。
傻子不知道什么是死人,只知道又可以吃好吃的了,开席时傻子很开心,但她没得吃。
她被村中的妇人拽着跪在棺木旁,让她哭,她哭不出来,她们便拧她的手臂上的肉,弄得疼了,她便一边大吼大叫一边拳打脚踢,妇人们恼火了,便骂着脏话,下手更重,她终究还是哭了。
她的泪痕就是这么来的。
她挨了很多打,但她不懂,端上碗便又开心了。
有肉吃,她更开心。
宴席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出傻子哭丧的大戏,我也在看。
她们紧紧地盯着,生怕传颂时漏了什么细节,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直至男人下葬,婆家的视线由悲伤转向了愤怒,也转向了她。
她的去留成了问题。
儿子死了,还没有孙子,凭什么给了钱还要替人家养女儿。
她的婆家人人悲愤。
酒席期间一直没出现的她的家人,在葬礼结束后被他男人家找上了门。
她的娘家人人自危。
小姑子带上小傻子的公婆,把小傻子关在家里,去了小傻子曾经的家。
“王家的,给个说法,我告诉你,现在我儿子没了,你女儿我也不想要,你把钱退给我,把你女儿接走。”
小傻子的公公气红了双眼。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儿子死了该找谁找谁,关我屁事。”
“我儿子就是你女儿克死的,要不是她,我儿子怎么会死。”
“你要是不退,我就撞死在你家门前。”
“死就死了,你自己撞死的又不是我弄死的。”
“我女儿命硬我怎么没死,我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别张口闭口封建迷信,小心我女儿克死你全家。”
“你个****,你不要脸居然咒我全家,我他妈弄死你个******”
死了希望的男人彻底爆发,抡起院子墙边的锄头就想砸在他亲家的头上。
“爸,爸,别冲动,我来和他说。”
当女儿的连忙拽住父亲,将父亲推到了身后。
“王叔叔,我哥哥和你女儿还没有领证,即便已经办了酒席也不是法律承认的夫妻,而且我哥哥现在去世了,我家如果想拿回彩礼很轻松,打官司你家打不赢的,到时候就得全退,今天来,是想着不伤大家的感情,私底下解决就好,您说对吗王叔叔。”
小傻子的父亲眼睛转了转,他知道这闺女的老公是律师。
说不定真打官司打不赢。
“呵呵,我大侄女说的对,大家都亲里亲外的,不能伤了感情。进来说,进来说。”
没人知道她们聊了什么。
只知道差不多十一个月后,也就是我大一放暑假的时候,小傻子生了一个儿子,然后被送回了她原来的家。
吃完宴席回到家中。
我消沉了两天。
同样的年纪,甚至我还比她大半个月。
小傻子结婚的时候,我在追寻远方。
小傻子的丈夫去世的时候,我在等着大学开学。
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她不傻,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可没有如果。
甚至即便有如果,我想她的命运也不会好太多。
因为她傻,是由于她的父母忙着全心全意照顾她的弟弟,没人顾得上她,而年迈的奶奶顾不了她。
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有爱自己的父母。
所以我只消沉了两天。
因为我很幸运。
我知道她生了个儿子。是在我放假回家的那天。
那天,爸爸开着车到市里的高铁站来接我,副驾驶坐着妈妈。
我为又一次的放假而兴奋。
妈妈说:“王家那个傻子,生了个儿子,这下张家那边应该满意咯。”
“造孽哦。这哈生个娃儿,那个不知道是囊个回事嘛。”
是爸爸在附和着。
“娃儿在你讲这搞乃样。”
妈妈拍了爸爸一巴掌,然后撇了一眼后座的我,我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幺儿一天是上车就睡哦。”
“估计赶车赶累了,到家再喊她咯。”
“哎,听二嬢说王家那边又在给那个憨包姑娘介绍对象咯。”
“囊个囊着急,你昨天不是还说还没出月子嘛?”
“她弟带了个姑娘回来,听说人家那边要有车有房才嫁。这姑娘可怜哦,爸爸妈妈不管,她奶也只能整点鸡蛋给她吃,瘦的一点都不像是刚生了娃儿勒”
“姑奶也可怜。”
“哎,晓得她家......”
我听着前面的交谈声,思绪万千,距离我上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十一个月了,所以她这一胎,怀了将近一年。
还好只是一年,我想。
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我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她。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
老家有人结婚,我在妈妈惊奇的目光中跟着他们回了老家。对老家的人我并不是很熟,同龄的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所以我只能在吃完中午的那一顿流水席后蹲在主家的院子边上。看着人来人往,也看着院子另一边的小傻子。
她还是不能上桌吃饭。主家用大碗给她盛了饭,还夹了很多肉在碗里。她蹲在院子的另一边大口大口的吃着,她吃得很香,大家都吃的很香。
不止我在看她。
大家都在看她。
从她踏进这场酒席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话题的中心。风头无两,甚至盖过了正一桌桌敬酒的新人。
我站在了边缘,但我依然是其中的一员。
“怕过不到好久又要去王家吃喜酒咯。”
“到时候还要连吃两台哦,我还怕你喊没钱吃不下,毕竟你要吃大酒。”
“侄儿子这点吃个大酒差不多,那个憨包姑娘随便意思哈。”
“张家那边搞到事咯,这哈还得了个孙子传宗接代。”
“你不要说,张家那个爹身体还好勒,怕不是哪个年轻的帮的忙哦。”
“说不定是那些堂兄弟些出的力哦。”
“王叔还不是搞到事哦,上次彩礼只退了两万块钱转去。”
“你囊个晓得嘞?”
“王叔喝醉了自己说的,后边这个还不是看上这一点,说也要生个儿子,不然你以为人家为乃样要一个破鞋不是哇。”
“说的也是,你们看那个大屁股,是个好生养的料。”
“听说王叔这次要的彩礼比上次还高人家都答应咯。”
“不答应能咋整,四十来岁咯,再不搞快点儿子都搞不出来咯”
“要的好多?”
“不晓得是8万8 ,还是10万8。”
“啧啧啧,再办个酒,房子的首付不就有啦。”
我听着她们的交谈,听不清到底是叔叔还是嬢嬢的声音,我只是透过他们看着未来的小傻子,我好像看见她的未来了。
我真的好幸运。
小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饭来到了我的身边,盯着我的红色背包。我无措的看着她,握紧了手。刚刚的声音好像吐出了我的名字,好像距离远了一些,我突然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是说我优秀,还是说我居然挨着小傻子,我不知道,所以我转身匆匆离开了,我不敢。
她听不懂的话语在我这儿却会被理解出太多的意思,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她是傻子,而我是聪明人吧,聪明人总是会多听到些声音的。
明明我的包包里还装着想给她吃的零食——我最喜欢的猪肉脯,牛肉粒,还有我爱豆代言的超好吃的面包。
我想分享给她,但它们怎么跟着我来的便被我怎么带回了家。回到家后我能吃下,塞给了爸爸妈妈,妈妈有些疑惑,我只是突然就不喜欢了而已。
这一次,我没有消沉两天。
我只是怨恨了一秒钟。
只有一秒钟。
可我却在被窝里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可能是为了我的幸运哭吧。
接下去的时间,没了约开学前最后一波的心情,拒绝了朋友同学的邀约,静静地等着开学。我想离这里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如愿返校了,每天和室友嘻嘻哈哈的赶着早八的课程。
我重新活了过来。
学院的迎新活动上,我穿上斥“重金”购买的小礼服站在了学校的小礼堂的舞台上。
满堂喝彩。
我唱了一首追逐希望、畅想未来的歌,送给了刚进校的学弟学妹。室友给我拍了视频,我把视频发给爸爸妈妈炫耀。毕竟视频里的我耀眼的像一只白天鹅,我想给爸爸妈妈看看她们的优秀出色的漂亮女儿。
妈妈也给我发来了一个视频。
“幺儿,你不是说要看那个憨包姑娘的婚宴咯,我给你拍了。”
“真的造孽哦,这个酒席一看就是冲着收礼来的,还没上次的好,上次最起码该有的衣服,该走的流程都是完完整整的。”
妈妈一连发了几条吐槽的语音,说她家的酒席办的都不像样;说她未来的弟媳穿的比新娘还新娘;说她弟弟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女朋友拉拉扯扯,不知羞耻;说她爸爸妈妈笑呵呵的一天跑八百趟礼桌,生怕钱跑了。
说她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爸爸妈妈,这一辈子都可怜,以后怕是要被卖来卖去了。
妈妈的手机像素并不太好,那天的天气也不太好。视频里的小傻子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手里举着一把红伞,她像是挽着男人的手臂,两人一起朝着镜头走来。
我问过妈妈,她说这个男人应该是四十岁出头。
小傻子的另一边是她的奶奶,正拉着小傻子的手抹眼泪,而小傻子却“呵呵”的笑着。
外围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小傻子拉着他的第二任丈夫向前走了好长一段路,却还是有好多好多人。大家在“舞台”下方笑,小傻子在“舞台”中间笑,只有她的奶奶在哭。
旁边传来一句“小梅梅,你晓得你在搞乃样不”。
小傻子茫然地转头的看着镜头外说话的男人,笑呵呵的不说话。
我只看了一遍,但每个细节都像是我站在现场一点一点的仔细研究过一样,我甚至在想她的衣服是什么材质,她的裤子是不是她弟弟剩的,那把红伞好刺眼。
明明我不是其中一员了。
明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隔着手机,隔着屏幕。
小傻子叫王梅,本该是没有的没。
妈妈又发了一条语音来,我退出视频时不小心点到了。
她说:“我家希希好漂亮哦,幺儿好厉害哦,幺儿要好好读书......”
我叫林希,希望的希。
我想,妈妈应该在一遍遍的看着我的视频吧。妈妈肯定在炫耀着她的宝贝女儿,再过一会儿我肯定会出现在妈妈的朋友圈里。妈妈的朋友圈里也肯定有好多小傻子今天结婚的视频,毕竟,这是大部分人记录生活的方式。
我在妈妈的朋友圈唱着未来,追逐着希望;她在妈妈的朋友圈走向她的未来,没有希望。我有些茫然地放下手机,怔怔的盯着墙壁发呆。
这一次,我隔着十万八千里参加了她的喜宴,我虔诚希望她能好好的。
春天的尾巴悄然滑过,老家的小山村周边是漫山遍野的花。小傻子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尾巴眼上大着肚子被接回了家,原因是那个男人打她。
在盛夏再次来临的时候,小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的第二任丈夫家在医院交了所有的费用,然后从他曾经的岳母手上抱走了她的女儿。小傻子甚至都还没能看一眼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子。
小傻子出院回家之后被养的很好。她的爸爸妈妈好像突然间良心发现,她在第二次月子期间,吃上了像样的月子餐。
爷爷病逝我请假回了家,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看见了她。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
头上戴着一个艳红的月子帽,穿着一件深色的短袖,外面套上黑色的外套,一条黑色的男款运动裤,脚上一双稍微大了一点的旧板鞋,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这样才像刚生完孩子的样子。
这一次,她站在了我家的院子边上,我是主家。
开席的时候我自告奋勇的给她送了饭,我给她舀了好多肉,还泡了鸡汤,像是要把去年的零食补在上面。
“小希你少弄点,你给她整好多她是吃好多哦,这种憨包不晓得饱不饱勒,你给她弄个差不多就行了,不然招呼她吃撑到,少整点饭,多整点肉嘛。”
同村帮忙的嬢嬢看着我满满的一大钵钵饭菜叮嘱道。
她应该不是不知道吃没吃饱,而是好不容易有好吃的便想着多吃些吧,但我还是听话的分了一半的米饭出来,倒给了狗。
是干净的,但我也不知道该给谁,说到底,我也嫌弃罢了。
我把碗筷给了她,她冲我笑了笑,我也笑笑,转身脚步凌乱的离开了。我想我好像也没资格谴责别人,我和他们一样。
爷爷的突然离世和刚刚突然发现的真相让我没能吃下饭,我选择蹲在砍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水泥坝里吃着喝着的人。
人多的地方总是有着很多的八卦,我也是谈论八卦的一员。
“王老大良心发现了?给她姑娘还吃鸡吃鸭的,还来我家买了两只,看他姑娘是胖了勒。”
“人家那边养得好。想要个儿子啦嘛,肯定要养的好点,哪晓得生个姑娘。”
“不是说姑娘都抱回去了咯。”
“有个姑娘总比没有的好,不抱回去钱打水漂了还屁都没得。”
“王老大还是可以的嘛,最起码人家打他姑娘还晓得把姑娘接回家。”
“可以个屁,那是有下家了,趁有借口赶紧接回来。”
“乃意思?又要卖?不是。又要嫁人?”
“嫁乃样嫁,纯粹就是卖,他娃儿不是还没结婚嘛,就是因为彩礼拿不出来。”
“上次的那些钱勒?”
“买车买房啊咯,你没看王老大家两口子一天囊个拼命啊,又要还账又要准备彩礼。”
“啧啧啧,晓得这次准备要好多彩礼哦。”
“羡慕啊,羡慕你家又不是没姑娘。”皮痒的青年冲着中年男子挤眉弄眼。
“滚,我家还不差姑娘那点彩礼钱。”
我听着叔叔的这一声滚,笑了笑。
是啊,明明是女儿的彩礼钱,明明该是女儿的底气。
转头我成了八卦的中心。
“坎坎上蹲起的那个是林老二家姑娘哇。”
“是勒,他家培养的好哦,唱歌跳舞都会,还考了个好大学。”
“啊不是,上次听我婆娘说林老二媳妇经常在朋友圈发她女儿的获奖证书,听说年年拿奖学金。”
“我家小辉有这姑娘的微信,说勒一放假就到处去玩,去了好多地方哦。”
“哪家找到倒八辈子霉哦,一天吃喝玩乐的那个养得起。”
“反正你家小勇是养不起的,人家也看不上你家小勇。”
“我家小勇那点不好,我家小勇......”
我听着嬢嬢对自家儿子的吹捧,又笑了笑。
接下来的时间,我在坎子上听着大家饭桌上的的闲言碎语,小傻子在坎子下埋头猛吃;
我在门前招呼着来往的亲戚朋友,小傻子在院子看着从他眼前经过的的各种各样的菜式;我在爷爷的棺木前磕头,小傻子在堂屋对面的院子边上学者孝子的样子。
夜间送走宾客,打扫完卫生,我坐在院子边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明早爷爷就要下葬了,今晚孝子要守夜,妈妈身体不太好,我得替她守着棺木下的长明灯,让她能有时间休息一下,叔叔伯伯嬢嬢姑姑们各自围了一桌麻将,我搬着凳子坐在了堂屋边上,中间摆着爷爷的棺木,底下的长明灯火光摇曳。
我想起了爷爷火化的那天,完完整整的人推进那个铁皮箱子里,出来时便只剩下没烧化的骨头块和一堆灰,收殓师把骨灰用油纸分装成人的四肢、躯干、头颅,然后拼成了一个完成的纸人装在纸箱里,将尸骨接回家时,箱子上面打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爷爷是第二天早晨下葬的,我是下午的时候返校的,苦逼的大学生还得回去应付期末考。
寒冬初临的时候我去了这个小城里最好的那家酒楼参加喜宴。
小傻子弟弟的喜宴。
小傻子已经被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走了,我替父母走这一趟,我也想来看看是多么盛大的喜宴,花了小傻子三次彩礼,两次喜宴。
宴厅中间搭着透明的T台,大门的那端架着纯白的气球拱门,T台两边是白色和粉白混合的假花,隔一米左右有一个地爆球,走过T台便到了小舞台上,背景的LED屏上滚动播放着新人的婚纱照以及在各处旅行时的合照。
我自己寻了靠近中间T台的位置坐下,环顾四周,没看见小傻子。
仪式开始之前,司仪一遍又一遍的嘱咐着大家仪式时保持安静,给新人一个完美的婚宴,可今天的八卦比哪一次酒席都多,静不下来的。
“王老大这是下血本啦,搞那么大阵仗。”
“听说女方家那边有点钱,家里还有人当官的,再说,人王老大嫁那么多次姑娘还能没钱不是,比起我们这些好的多嘛。”
主持人先把新郎邀请到了台上,小傻子的弟弟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手上拿着一束白色的瀑布款的手捧花,手捧花很漂亮,我多看了两眼,主花是白玫瑰,我记得白玫瑰的花语是纯洁、单纯的爱。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关注过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讽刺。
坏人都是父母,当儿子的做不了父母的主,也没有义务对姐姐负责,我只是有些难以接受。
“小耀这娃儿今天还帅,我听说他对他姐好得很。”
“啊不是,我家妈说的,小耀每次回来都给他姐带吃的。”
“小耀也厉害哦,虽说没考上个好大学,但人家年纪轻轻就找了个好岳父家,又是个独生女,以后家业那些不都是他的啊。”
“我听说这女生要比他大几岁啦哇。”
“好像是要大个四五岁,还带起个姑娘勒”
大门打开,新娘子穿着一袭白纱,头纱拖地,皇冠上的水晶闪着光芒。她挎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走上T台,两边的工作人员戳爆了地爆球,扭动了礼花筒的低端,往上飘的气球伴随着往下掉的花瓣,新郎大踏步走向了他的新娘。
“这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哈。”
“听说花了好几万勒。”
“天,那么王梅梅这次的彩礼怕是搞到事勒。”
“8万8,和上次一样的,本来想多要点,人家那边说怕生的不是儿子。”
“这怕是不够哦,这新媳妇家彩礼好像要了十多万。”
“贷款的,没办法,这婚总要结。”
参加的人群汇聚在T台两旁,高举着手机见证今天的幸福,我远远的看着,透过他们的手机屏幕看见了穿着红衣黑裤的小傻子。
司仪把双方的父母请上了台,喝敬茶,改口喊爸爸妈妈,拿改口红包,一系列繁琐的流程,王家的叔叔嬢嬢嘴角都快笑到耳根后面去了,满面红光,出尽了风头。在司仪说要几个孙子孙女就喝几口茶的时候,王嬢嬢喝了又喝,喝了又喝。
我记得小傻子喝我给她盛的鸡汤时也是这样,喝了又喝,喝了又喝。
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便还未等开席就离开了,酒店外的街道冷冷清清,蒙蒙的细雨中夹杂着几朵纯白的雪花,刚落在我的羽绒服上便化成了水,我戴上帽子,跑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还是回去给爸爸妈妈煮饭吧。
我得回报一下我的幸运。
之后的日子,我没再刻意关注,后续不过是再次嫁人生子亦或是幸运的留在了某一任丈夫家,我从没想过她也会死去,接到妈妈电话的那一刻,我不愿意相信这戛然而止的人生,是她的结局。
毕业后我在家乡的省会城市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的人生,工资还不错,租了个小屋子,养了一条爸爸在老家抓来的小土狗。
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便给我找了个伴。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周三,我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小屋,逗逗小狗,洗手做饭,打扫战场,收拾自己,然后沉下来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妈妈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每天都一样,聊聊家常,关心关心对方,听妈妈吐槽爸爸,听妈妈聊老家的八卦。
但今天又不一样。
“喂,妈,怎么了。”
“幺儿你吃饭没嘛,你这周回不回来。又要吃酒咯。”
“吃乃样酒?哪个又要结婚咯?”
“不是,死人酒”
“那个又死了?咋一到冬天就死人哦。”
“这次不是老人,是王家你一个姑公家孙女。”
“哪一个哦?”
“就去年给你说的那个嫁了三次的那个憨包姑娘勒,你搞忘记了。”
“她不是去年才结婚吗?”
“就是咯,说是生娃儿大出血,婆家那边只管娃儿,死咯都是娘家这边接回来的哦,造孽哦......”
......
“幺儿,幺儿?听得到不?是不是我网又不好咯。”
“听到的,她哪天的酒啊?”
“星期六的天还是星期天哦,农历腊月初九,你一哈看以下日历嘛。”
“嗯嗯,我周五下午就回去。”
“好好好,我给你炖排骨吃哈。”
“好的,谢谢妈妈的排骨,爱你哟。”
我嬉笑着挂断了电话,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她在家里摔了一跤,早产了,她的婆家不想多花钱,也花不起那么多钱,拖拖拉拉送去医院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医生气到在手术室门口破口大骂。
她死在了手术室的床上,医生拼尽全力,只保住了她的孩子,又是一个女儿,他家传宗接代的希望落空,却也只能守着这唯一的希望,孩子在保温箱呆了一个星期,他家凑钱交给了医院,在阴冷的停尸房里的小傻子无人问津。
医生护士催了又催,还没等他们通知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已经闻讯而来,吵着闹着要他们陪她们女儿,两家人大打出手。
她的父母好像终于愿意替她们的女儿讨公道了。
最终她的父母还是输了。
因对方一句“你说的一定能生儿子,这哈生个姑娘我都没要你退钱”而失败,她再一次跟着父母回了家,被抱回来的,依旧打着红伞;她的女儿也跟着她的丈夫回了家,也是被抱回去的,包着红色的包被。
她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属于她。
剩下的两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度过,常常发呆被同事叫住,主管以为我家中出了什么事便准了我在周五时早些时间下班,我赶上了回家的末班车。
我再次跟着父母回到了老家。
她家的院子我是第一次来,她第一次结婚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我没来参加她的婚宴;她第二次结婚时,我隔着屏幕见证了她的婚宴,却也只是看见了她家门口离家的小路;她第三次结婚的时候,没有酒席,只有彩礼,以及接她去赴死的破旧的面包车。
我终于来到了她家,来参加她的宴席,她的葬礼。
我选了个人多的地方坐在他们边上,我该坐在这儿,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又要开始八卦了,我也要开始了。
“小梅也是摊到这么一个婆家哦。”
“要我说是摊到这么一个娘家哦,本来就是拿了钱要娃儿,人家肯定不管啊。”
“听说全身都是血,手术室里面地上都是,推出来还整的走廊上都是,好多人看到哦。”
“造孽哟,你说女人这一生有乃样意思嘛,婆家不要了娘家也不要,无家可归勒。”
“小梅梅也还好王老大们做个人哦,还接回来给她办的像模像样的,不然死了都没人管。”
“是勒,我看她妈的声音都哭哑了。”
“她奶才是哦,一把屎一把尿的拖那么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哦。”
“造孽哦......才22岁。”
......
嬢嬢们一边说着,一边抹着眼泪,可惜她死了,以后的谈资少了一大项了。
我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正巧一个小孩抓着一把瓜子从我眼前跑过,我想他要是舍得,该分点的。
我把视线转向了离我稍远一点的叔叔伯伯们。
“啧啧啧,可惜咯,年纪轻轻,还可以再嫁几次的嘛。”
“你可惜你接回去呗。”
“滚远点,我是替王老大可惜。”
“可惜乃样,前前后后加起来少说三四十万,你给你自己可惜可惜。”
“哪来那么多?”
“三次彩礼就是二十多万,再加上办两次酒收的礼金,啊不是差不多啦。”
“天,这次葬礼办下来怕是要四五十万咯。”
“不然你以为王老大接回来搞乃样,想给她风光大葬啊。”
“不晓得埋在哪点?不会进祖坟吧,二公他们肯定不干的。”
“不晓得,说是埋他自家林林都。”
“也是,人家不可能准他埋的,要是换一个人还差不多哦。”
......
叔叔伯伯们高谈阔论的可惜着,可惜她死了,不能再嫁人了。
你看吧,该是这样的,而不是假惺惺的流两滴泪替她可惜,我就没哭不是吗?我没资格,他们没资格,他的父母兄弟更没资格。
可她的母亲却瘫坐在她的棺木旁,哭的撕心裂肺,这让我想起了她的第一任婆婆,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婆婆,在她的第一任丈夫死亡的时候,那个智力低下的女人也像现在这样,哭的撕心裂肺,但又不一样。
她很真,他们好假,聪明人都好假,我也是聪明人。
我看着棺木前她的遗照,不像我记忆中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好像一直都没变,他们说那是她十一二岁时她奶奶带她去拍的,一样的短发,一样的笑容,眼里装满了天真,上次见她时也是这样,就这么看着你,却能让你内心的卑劣无所遁形。
她太天真了,天真到失去了生命。
我突然觉得有些吵,又一次在她眼前转身离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我第一次见她。
是在她第一任丈夫的葬礼上。
最后一次见她。
是在她的葬礼上。
相隔也不过四年。
这四年,我在奔赴远方,在追逐希望。
她在嫁人,在生娃,在被父母当货物买卖,给弟弟凑房车彩礼。
我不明白她父母生下她的意义。
就像她永远也不懂她的人生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一个人的人生最重要的在于选择。
可她没能对自己的人生作出任何选择。
出生于父母的传宗,死于他人的香火。
她的人生没有意义。
她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
她死于精神“谋杀”。
最终长眠在那个寒冷的冬季。
一坯黄土,一座土包。
三次彩礼,两次喜宴,一次葬礼。
便是她的一生。